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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闭页面】聂绀弩和他的诗

作者:尹慧珉   浏览次数:3186 次

久已听说聂绀弩的《散宜生诗》是一部奇诗,惜未能觅得。后来友人赠送一本《绀弩还活着》,是一本纪念文集,文章中大都引用了他的诗,使我不由得不为其人其诗所吸引。再后来《聂绀弩诗全编》出版,便赶紧买来一读,感受很多。


聂绀弩是老革命,黄埔军校第二期学员,二十年代莫斯科中山大学学生,三十年代左翼作家,解放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古典文学编辑室工作。五七年之难,他那个编辑室挖出一个“反党集团”,他是头子,打成右派入另册,发配北大荒劳动,六十年代放回北京闲置,“文革”中又因讲了江青的坏话被人告发,以“反革命”罪蹲了七年监狱,平反归来时已是七十余龄的衰翁。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坏,在家只能蜷曲地卧床度余年,1985年去世。


聂绀弩原是杂文家,也写小说和新诗,没想到晚年竟成旧体诗名家。他写旧体诗是从到北大荒劳动时才开始的,以后就继续不断地大写特写,一发而不可收。“劳动改造”时写,监狱中写,释放回家后蜷曲卧床,行动也困难,仍然诗思泉涌,新作不断。据说他原本坚持五四新诗传统,是不赞成写旧体诗的,为什么后来竟写了这么多呢?最好是用聂绀弩自己的话来解释。五十年代他曾说过:“旧诗真做不得,一做,什么倒霉的感情都来了。”八十年代他在诗集的自序中又说:“以为旧诗适合于表达某种情感,二十余年来我恰有此种情感,故发而为诗。诗有时自己形成,不用我做。”


绀弩诗中最使人感到意趣横生的是他在北大荒写劳动的诗。下面试举几首:


《清厕同枚子》:“君自舀来仆自挑,燕召台畔雨潇潇。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


《拾穗同祖光》:“不用链锄铲镢锹,无需掘割捆抬挑。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要千折腰。俯仰雍容君逸少,屈深艰拙仆曹交。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见身边又一条。”(注:曹交九尺四寸长,见《孟子》,聂绀弩身瘦长,常自嘲形如堂吉诃德,此处又以曹交自比。)


《推磨》:“百事输人我老牛,唯余转磨最风流。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伐木赠尊棋》:“千年古树啥人栽,万叠蓬山我辈开。斧锯何关天下计,乾坤须有出群才。山中鸟语如人语,路上新苔掩旧苔。四手一心同一锯,你拉我扯去还来。”


《搓草绳》:“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缚得苍龙归北面,绾教红日莫西矬。能将此草绳搓紧,泥里机车定可拖。”


《马逸》:“脱缰赢马也难追,赛跑犹如兔与龟,无谔无嘉无话喊,越追越远越心灰。茫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军叹逝骓。今夕塞翁真失马,倘非马会自然回。”


这几首是写具体劳动的,另外还有一些写当时生活的,如:


记和检验木材的小姑娘对话的《怯问》:“怯问检尺小姑娘,我是何材几立方?努嘴岩边多节树,弯弯曲曲两人长。”


记新穿球鞋的《球鞋》:“不知吾足果何缘,一着球鞋便欲仙。山径羊肠平似砥,掌心鸡眼软如绵。老头能有年轻脚,天下当无不种田。得意还愁人未觉,频来故往众人前。”


记收工回来忽然拾到野鸭蛋的《拾野鸭蛋》:“野鸭冲天捉对飞,几人归去路歧迷。正穿稠密芦千管,忽遇浑圆玉一堆。明日壶觞端午酒,此时包裹小丁衣。数来三十多三个,一路欢呼满载归。”(按:小丁,即丁聪)


记公共汽车上景象的《女乘务员》:“长身制服袖尤长,叫卖新刊《北大荒》,主席诗词歌婉转,人民日报诵铿锵。口中白字捎三二,头上黄毛辫一双。两颊通红愁冻破,厢中乘客浴春光。”


更有一首可以说是写整个北大荒劳动生活的诗,是写给他妻子周颖的《柬内》:“龙江打水虎林樵,龙虎风云一担挑。邈矣双飞堂上燕,苍然一树雪中蕉。大风背草穿荒径,细雨推车上小桥。老始风流君莫笑,好诗端在夕阳锹。”


我们知道,聂绀弩当时参加的劳动是一大批被打成右派的文学家艺术家发配北大荒的强迫劳动,和劳改犯相差无几。生活极为艰苦,感情极为压抑。在这种情境下竟写出上面那样的诗来,实在令人称奇。有一位为他奔走过《三草》出版的后辈周健强曾不解地问过他:“我原来以为你们那群‘老右’发配充军到那滴水成冰的北国,一定是满肚子怨气,一脸的冰霜,像苦役犯一样凄惨绝望。读了《北荒草》才知道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您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之下写出那么多好诗来呢?”这恐怕是很多人都想问的问题。


请看,诗中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凄惨和绝望,哪里有半星半点的怨气和冰霜。在每一项具体的劳动和所见的事物中,都看到它的美和韵味;在每一个同劳动的难友身上,都感到人间的真情和温馨。在磨房的小小“雷池”中,他看到“玉雪霏霏”,听到“春雷隐隐”;在单调的搓草绳中他看到“一双两好”,感觉到“缠绵”、“缱绻”;在艰苦的伐木中体会到“四手一心”的和谐;野鸭蛋是“一堆玉”,“歌婉转”、“诵铿锵”的女乘务员的“口中白字”和“头上黄毛”都显得那么可爱;连极污脏的挑大粪的活里也有着“同掩鼻”、“共弯腰”的同志情谊;再想想他所描写的在询问检尺姑娘时的胆怯心情,穿上了球鞋有了“年轻脚”的老头在人前走来走去的得意模样,其中有多少喜洋洋的恢谐幽默!人生真是韵味无穷啊!


喜气之外还有豪气。“龙虎风云一担挑”,是何等的气魄!“好诗端在夕阳锹”,是何等开阔的眼光!


这种豪气是真实具体的心情的流露。既不是“晒黑了脸,炼红了心”的干巴口号,也不是像臧克家所写离开五七干校时对放羊鞭子依依不舍的搀假的感伤。


当有友人问到他为什么能在那样的境遇下却写出那么潇洒乐观充满情趣的诗来时,他曾说:“吴梅村送吴汉槎诗,开头就是‘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这样叠了好几句,初读时喜极,认为投合我的桀骜之气,而且真写得一通到底。但是我所经历的远比汉公经历的深广得多,但一点也未觉得像梅公所说的那样,倒是觉得到处都是生活、天地、社会,山繁水复,柳暗花明,(这是说主导的一面,其他暂略)以及歌不尽颂不完的东西,才觉悟到梅公诗是以自己和朋友汉公之类是高等明人或清人,而竟如此,所以云云。”


他也不喜欢黄仲则的诗,说:“‘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寒衣未剪裁’,何不直接就说我没钱,无非寒酸而已,谈不上艺术表现法。”


对杜甫他是佩服的,说:“诗以穷工,它的本意应当是人穷可以更深刻地领会一些所谓人情,更会接触到通人们所不留心的人、生活、阶层,得到许多诗的资本。杜甫就是一例。”但也有微词:“但杜公也是最喜直说穷苦的典型,这一点却坑人不少。许多诗集包括大人物陆游的,都是没做官怀才不遇,做了官又恨未早退,继承着杜的不优良传统。”这些话使我明白了:“诗穷而后工”这话虽有道理,但单是“穷”却还不能出诗人,还必须伴之以人格的因素。只有在那种人所不堪的惨酷遭遇中而永葆人的尊严的人才能写出真正的好诗。


绀弩对诗的这些议论,正好解答了上述人们所提的那些问题。


胡乔木对聂绀弩的诗非常赞赏,曾主动为《散宜生诗》作序,称绀弩的诗是“作者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又说:“作者虽然生活在难以想象的苦境中,却从未表现过颓唐悲观,对生活始终保有乐观甚至诙谐感,对革命前途始终抱有信心,这确实是极其难能可贵的。”这当然是很高的评价,不过我觉得把聂绀弩写出好诗仅仅归之于乐观精神和革命信心还不够,因为没有说明他的艺术性。绀弩诗之所以让人读来那样心快神怡而又丝毫不觉有半点虚假做作,除了他的人生态度外,还在他的审美敏感。他对自然,对生活,对人,是如此的欣赏热爱;对蕴藏于其中的美:壮美、优美、神韵,感受得是那么亲切深刻。这甚至可说是天赋的,没有至性的人是难以学到的。


上面说的只是关于他的劳动生活诗的部分。但我认为绀弩诗最感人的还不是这一部分,而是他寄人、悼人的那部分诗中对亲人、友人的深挚的亲情和友情。我在前面说绀弩是个“有至性的人”就是从这些诗中感受到的,我之所以觉得胡乔木对绀弩诗的评价还不够,更重要的也还在这方面,即在思想内容的方面仅仅归之于“乐观”和“革命信心”。事实上,“革命信心”这个词,对纯洁青年和忠诚革命的战士来说,它应当是神圣的,对借革命以谋私的人来说,就不过是虚假的口号而已了。事实上,绀弩诗中表现的不是肤浅的乐观和一般的革命信心,而是深沉的悲愤;不是因个人遭遇坎坷的悲愤,而是对国家和革命前途担忧的悲愤。试看和他一起清厕、锯树、拾穗、拾野鸭蛋的都是何人?和他同狱、“同铐”又是何人?把这些民族的精英、有用之才都驱赶去作他们力不能及之事,加以摧残,能不悲愤吗?绀弩赠胡风的诗中有句:“人有至忧心郁结,诗经大厄句长城”,我认为同时也是对他自己的写照。“至忧”,就是大的悲愤,经过了严重摧残(大厄)后的诗才是句句如长城般沉重。程千帆对绀弩诗的评价“这是一位驾着生命之舟同死亡和冤屈在大风大浪中搏斗了几十年的八十老人的心灵记录”,此语庶几近之。


我想先从诗中表现的他和妻子的关系说起。妻子周颖,晚年被他戏呼为“周婆”,是他在二十年代在黄埔时期的革命伴侣。绀弩当右派、反革命下放劳改蹲监狱时,周颖奔走营救,释放接回后二人相濡以沫。上面所引的一首《柬内》,就是周颖到北大荒探亲时所写,“渺矣双飞梁上燕,苍然一树雪中蕉”,前一句写两人深切的别情,后一句描绘自己当时的形象,都很贴切。 下面再引几首:


《周婆来探后回家》:“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亦如刀。请看天上九头鸟(绀弩是湖北人),化作田间三脚猫。此后定难窗再铁,何时重以鹊为桥。携将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为探牢。”这首诗是绀弩从北大荒回家后写的。他在北大荒劳动时以“纵火”罪坐监,周颖至虎林探监,经过力争,提审了绀弩,被判一年徒刑。因关押已近一年,乃予释放。故诗中有“此后定难窗再铁”之语,惜未言中,后来又因说了江青坏话受了更长时间的牢狱之灾。


《对镜》,是第二次出狱后写来赠周颖的。前面有一短序:“出狱初,同周婆上理发馆,览镜大吓,不识镜中为谁,亦不知周婆何以未如叶生之妻,弃其帚而遁也。仓促成诗若干首,此其记得者。”(注:叶生故事见《聊斋》:叶生外出,传闻已死,一日忽归,其妻以为鬼,弃手中帚而遁。)诗有三首,兹录其一:“孤山与我偶相携,我赠孤山几句诗,雪满三冬高士饿,梅开二度美人迟。吾今丧我形全槁,君果为谁忆费思。纳履随君天下往,无非山在缺柴时。”


《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海燕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在绀弩出狱前不久因故自杀。周颖怕他感情上难于承担,隐瞒了一段时间没有告诉他,最后他还是知道了,这是他知情以后写给周颖的诗:“愿君越老越年轻,路原崎岖越坦平。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稀古媪翁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同行。”


这些诗中的真情和阔大胸怀一看自明,我就不多赘述了。只是把失去了最锺爱的女儿喻为“损罐瓶”,我觉得未免太轻些。


更值得一提的是有关胡风的那些诗。聂绀弩和胡风是好朋友,虽然绀弩并不很同意胡风的文艺理论(他赠胡风的诗中有“精神奴役人谁有,战斗主观论未端”之句),但彼此肝胆相照。在胡风“反革命”帽子还戴在头上,无人敢沾惹的时候,他对胡风十分关心,曾将了解的和处理胡风有关的情况设法透露给梅志,聂、胡二人之间并曾交往唱和。绀弩曾有《风怀十首》,“风怀”者,“怀胡风”也,胡风亦有和诗。绀弩在诗中把胡风称作“头亡身在老刑天”;感叹胡风“哀莫大于心不死”,“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二人均脱难后,过从唱和更多。胡风去世,第一个发表悼诗的就是聂绀弩。


他怀念并寄胡风的诗很多,下面我只录其三首:


《风怀十首》之一:“人有至忧心郁结,诗经大厄句长城。十年暌隔先生面,一夕仓皇万里行。最是风云龙虎日,不禁天下古今情。手提肝胆轮菌(此字应无草头)血,呆对车窗站到明。”胡风和诗:“竟夹万言流万里,敢擎孤胆守孤城。愚忠不怕迎刀笑,巨犯何妨带铐行?假理既然装有理,真请岂肯学无情?花临破晓由衷放,月到宵残分外明。”


《送高荒》(高荒,胡风笔名,此诗为胡风远戌四川时绀弩所写):“武乡涕泪双雄表,杜甫乾坤一腐儒。尔去成都兼两杰,为携三十万言书。”用诸葛亮和杜甫比拟胡风,可见他对胡风崇高情怀的评价。


《悼胡风》:“精神界人非骄子,沦落坎坷以忧死。千万字文万首诗,得问世者能有几!死无青蝇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心胸肝胆齐坚冰,从此天风呼不起。昨梦君立海边山,苍苍者天茫茫水。”绀弩诗大多为律诗,这是我所见的唯一的一首以仄声押韵的古风。这样的诗也只有用古风为宜。“心胸肝胆为坚冰,从此天风呼不起!”我仿佛亲眼看见了一个真正的诗人站在苍茫的天水之间呼唤着另一个真正的诗人。


绀弩还有许多赠人的诗,赠当年一同战斗过的战友,赠解放后一起工作过的同事,赠同劳动、同蹲监狱的难友,等等,大多体现出他感情深挚、诗风诙谐新奇的特色。兹录其三:


《挽陈帅》:“浊浪淘沙百战鏊,进攻神速又迂包。江东子弟娴兵甲,天下英雄爱堑壕。谋画帐中虎皮椅,声威马上鬼头刀。东风暮雨周郎便,打打吹吹娶小乔。”“枪十万枝笔一枝,上鞍杀贼下鞍诗。犬儒惜墨如金处,虎将涂鸦以血时。水侧磨刀工部句,楼头看剑稼轩诗。酒酣抓笔当枪弹,一弹洞穿膏药旗。”“世间何物谓之癌,百战功高挽不回。绝代风流嘎焉止,人生七十夭如哀。江山故宅思文彩,淮海丰碑伟将才。噩耗雷惊难掩耳,楚囚偷写悼诗来。”(注:陈毅同志1972年去世时,聂正在狱中,故自称“楚囚”且只能“偷写”;抗战时聂绀弩在新四军工作,是陈毅与张茜间的“红娘”之一,故有“打打吹吹娶小乔”的回忆。)


《雪峰六十》:“早抛小布方巾去,时有普罗灵感来。方见论争通俗化,忽惊名列索维埃。头颅险在上饶砍,口号欣将鲁迅抬。怪底言文多晦涩,天生伊索寓言才。”


《萧军枉过》:“剥啄惊回午梦魂,开门猛讶尔萧军。老朋友喜今长见,大跃进来何处存?八月乡村五月矿,十年风雨百年人。千言万语从何说,先到街头饮一巡。”


谈到友情问题,还要谈谈绀弩对舒芜的态度。舒芜是胡风冤案中一个引人注意的人物,很多人因其在这一冤案发展过程中的行为及所起的作用对他有非议。舒芜后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与绀弩共事,俩人的关系很好,绀弩出狱后相互间的唱和也多。有朋友不了解,问绀弩,你和胡风的友情那么深,为什么和舒芜的关系也好呢?绀弩解释说:“有人说舒芜是胡风的门徒,将他比做以出卖耶稣为进身之阶的犹大,我认为这比喻是不对的。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面前摆着一架天平,一边是中共和毛公,一边是胡风,会看出谁轻谁重?我那时已五十多了,我是以为胡风这边轻的。至于后果,胡风上了十字架,几千几万,几十万,各以不同的程度上了十字架,你是否预想到,不得而知,我是一点没有想到的。正如当了几十年党员,根本未想到会有十年浩劫一样。”又说:“人们恨犹大,不恨送人上十字架的总督之类,真是怪事。我以为犹大故事是某种人捏造的,使人转移目标,恨犹大而轻恕某种人。舒芜交出了胡风的信,但是其中大展宏图的却另有人在。”


我从绀弩诗中得到的感受主要的是态度乐观而嘲讽尖锐,但从上述谈舒芜的这段话里,却更感到论人处事的宽厚的重要。


最后,还想谈谈绀弩诗技巧中我最欣赏也觉得最难学的两点。


一是他诗中的对仗。如前面已举过的“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要千折腰”,“口中白字捎三二,头上黄毛辫一双”,“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以及“白雪阳春、苍蝇盛夏”,,“天上九头鸟、田间三脚猫”等句都是。上下两联每字每词都对得严丝合缝,却又只见呼应,全无合掌。特别是诗中颜色的对仗如“白雪”对“苍蝇”、“白字”对“黄毛”等更是用得工巧。


还可以再举前面不曾引过的两联:《挽雪峰》中有“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交心坦白难”之句,这是对几十年来历次运动中批斗会和“大批判”的绝妙写照。我想凡参加过这些运动的人们读此都会发出会心的苦笑,特别是那些曾做过批斗对象和被迫作过违心批斗发言的人们,因为违心批人也是很痛苦的,他们只能信口雌黄,哪能坦白交心呢?而“信口雌黄”、“交心坦白”这两个早已被人用熟却极少连在一起用的词,却被作者仿佛是信手拈来地作成了一副巧对,这独具的匠心真不知从何而得?


另一联绝对是“曾经沧海难为泪,便到长城岂是家”,引自《解晋途中与包于轨同铐戏赠》。包于轨是他的一个“人生七十号间逢”的狱中难友,既是铐着手一同解往山西去蹲监狱,虽在途中,却绝非归家之喜,这就是“便到长城岂是家”的郁结苍凉之情。但更给我以共鸣的是上半联的“曾经沧海难为泪”。记得自己年轻时,“为赋新词强说愁”,遇事爱淌眼泪,现在就不同了,遇到一些事,虽然心有悲愤,却常有眼枯泪尽之感,这就是“曾经沧海”的缘故啊。有我这种感觉的人大约也不在少数吧。


“曾经沧海难为水”是常被引用的前人名句,说的是经历既深,一般的事就不在眼下了。胡风“反革命信”中说“我是一个‘难为水’的人”就是这个意思。绀弩把这句熟话只改一字,把“难为”后面的宾词范围略略缩小,改水为泪,就使意思更深一层。善用古典、新典中的熟语,略加更改,便见新意,说是“点石成金”或许夸张,但一点之下,确实是出现了奇巧的变化。这是绀弩诗技巧中我所钦佩的第二点。


“哀莫大于心死”也是用熟了的一句话,意思也很深刻,在绀弩赠胡风的一首诗中把这句话也点了一点,加了一个“不”字,说胡风是“哀莫大于心不死”,说的是他这位挚友坚强执着的精神,同时也寄寓了自己深沉的惋惜和叹息。细想起来,处在那种手和脑都被锁住无可作为的状况下而心仍不死,确实是比“心死”更加可哀啊。


我爱读旧体诗,但并不懂诗,应当说也没有评诗的资格。但绀弩的诗吸引了我,内容和技巧都使我钦佩不已,说是崇拜也不为过吧,所以不怕识者见笑,噜噜嗦嗦写了这一大堆,也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心愿吧。 (98年7 月)


毛大风先生与《聂绀弩百岁诞辰纪念集》


从报上得知,期待已久的《聂绀弩全集》终于由武汉出版社出版。欣喜之余,自然地想到了已出的与此有关的另一部集子,那便是由平湖籍老者、九十高龄的毛大风先生主编的《聂绀弩百岁诞辰纪念集》。


毛大风先生生于1916年,屈指算来,毛老先生是现今平湖最早投笔从戎并只身远赴革命圣地延安的人,延安时期的老同志,在平湖依然健在的,他已是唯一的一个。解放后,毛大风先生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朝鲜大使馆文化专员。而自1983年从《中国报道》副总编辑任上离休后,他便以弘扬祖国传统诗词文化为己任,到处奔走,呼朋引伴,曾以祖屋之资,襄助成立杭州钱塘诗社,又在家乡平湖创立鹉湖诗社,并有《永凝庐诗稿》等多种诗词集面世。而对聂绀弩这位“‘鲁迅笔法’可以乱真”(夏衍语)的继鲁迅之后第一流的杂文家和独创新风的一代诗宗,毛大风先生很是推崇和敬仰,又为聂绀弩去世前后的一些不公正待遇颇为不平。于是筚路蓝缕,百般搜求,多方验证,自成一家,在聂绀弩诞辰百年(1903年)之际,终于编撰而成《聂绀弩百岁诞辰纪念集》。


也是好事多磨,毛老先生以髦耋之年不遗余力编定的这部纪念集,在初是投寄给了北京的某国家出版社,可事过二月,在催问之下,竟是恶语相向,而且文稿杳然。“忧愤填膺,夜不能寐,通宵达旦者旬余。老弱之躯,几乎病倒。”毛老先生在书的后记中曾如此陈述,并进而感慨“真不如三十年代上海滩上的私家出版社,尚能用诚信平等友善的态度对待作者,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再抖精神,闻鸡而起,整理旧稿,重新编撰。后该纪念集作为鹉湖诗社丛书之一,由香港一家出版社出版,购者争相索取,好评如潮,毛老先生也自是甚感快慰。


《聂绀弩百岁纪念集》由多家序言、聂诗撷英、《聂诗全编》佚诗、诗坛评论《散宜生集》、诗友吟咏聂绀弩及各家论聂绀弩诗词等部分构成,凡三百七十余页,厚重精深,读之感人。而十卷本《聂绀弩全集》中首次刊出的那一份聂绀弩生平(1903——1986)年表,就出自于毛大风先生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