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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闭页面】浅水湾头浪未平

作者:周传碧   浏览次数:1648 次

2006年初夏,我到东南亚旅行,进出都经过香港。在香港的行程,有一站是到浅水湾观赏海滨浴场。


浅水湾位于香港岛太平山的南面,是香港最具代表性的美丽海湾。这里依山傍海,海湾呈新月形,坡缓滩长,波平浪静,水细沙清,海水温暖。阳光、沙滩、海水,令人心旷神怡。这片美丽的海湾,是昔日香江八景之一的“海国浮沉”,号称“天下第一湾”,有“东方夏威夷”的美誉。


浅水湾成名很早。据说源自过去一艘驻守在湾内以防海盗的英国皇家军舰的名字,为“击退”之意。浅水湾风光秀美,这使它成为港岛著名的高级住宅区之一。区内遍布豪华住宅,其中就有香港巨商李嘉诚、包玉刚的豪华私宅遗迹。这些依山傍水的独特建筑,构成了浅水湾的独特风景,令人流连忘返。


我到浅水湾,除了欣赏美景,心中还有另外一个愿望。抗战时期,著名女作家萧红在香港逝世,就葬在浅水湾头,后来墓葬迁往内地。我想去浅水湾看看萧红墓地遗迹,也看看萧红的朋友、我家乡的前辈聂绀弩先生在浅水湾畔写的怀念萧红《浣溪沙》词中的那棵“秃柯树”。


我来到浅水湾,眼前是一大片美丽的海滩,海水碧蓝,沙滩浅黄,蓝天白云。时值初夏,已有许多男男女女在海里游泳,沙滩上玉体横陈。周边根本不见墓地,也不见“秃柯树”。我问一位年轻的女导游,知不知道萧红?她说不知道。我说浅水湾畔曾经埋葬过一位著名女作家,问她知不知道哪里有墓地?她仍然一无所知,我只好什么都不问了。是啊,现代人还有谁关心六七十年前曾经埋在这里的一位亡者?人们关心的是当下的物质利益,旅游、购物、做生意怎么赚钱等等。


站在浅水湾的海滩,我的思绪飞到七十多年前。我眼前满是两位年轻作家萧红、聂绀弩的身影。


萧红和聂绀弩是1934年在上海认识的,他们的相识是因为鲁迅先生的缘故。聂绀弩是“左联”成员,在上海主编报纸副刊《动向》。鲁迅先生为《动向》写稿20多篇,成为聂绀弩的朋友和师长。鲁迅先生很器重聂绀弩,曾两次邀请聂氏夫妇吃饭。第一次是1934年12月19日,那是东北作家萧军、萧红夫妇流亡上海不久。鲁迅为让“二萧”结识一些作家,于是发函邀请他们在梁园聚会。那一晚赴宴的有:鲁迅夫妇和儿子周海婴、茅盾、叶紫、萧军萧红夫妇、聂绀弩周颖夫妇,胡风梅志夫妇因事未到。聂氏夫妇与萧氏夫妇从此成为终生挚友。


抗战爆发不久,聂绀弩辗转来到武汉。在这里,他见到了早些时候撤退到武汉的胡风和萧红。胡风邀请聂绀弩和萧红参与为其主编的《七月》杂志工作。于是,聂萧二人一同为《七月》写稿,出席同仁的聚会和座谈。


1938年初,为了培养抗日救国人才,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公署在临汾开办了一所山西民族革命大学。薄一波是领导,李公朴任副校长。他们邀请聂绀弩,还有《七月》同仁萧军、萧红、李又然、端木蕻良、艾青等人,到学校任教。


1938年1月27日,聂绀弩一行从汉口起程去山西临汾。2月6日,这批来自大后方的文化人终于抵达临汾。在学校里,聂绀弩与萧红、端木蕻良担任文艺指导员。每天清晨,全体师生被军号声集合到一起,跑步、操练,唱《救国军歌》,展开各种训习。


不久,丁玲与吴奚如带领西北战地服务团来到临汾,慰问“山西民大”师生。可是没过几天,日寇攻陷太原,娘子关失守,临汾告急。“山西民大”只好撤退。聂绀弩这些招聘来的教授,根据个人意愿,选择去留。当时只有萧军一人愿意留下,其他人准备随着西北战地服务团渡过黄河去西安。


离开临汾的那天晚上,萧军到车站送行。火车开行前,聂绀弩和萧军谈了许多话,最后两人谈到萧红。萧军对聂绀弩说:“萧红和你最好,你要照顾她。她在处世方面,简直什么也不懂,很容易上当的。她简单、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怎么?你们要?”“别大惊小怪!我说过,我爱她。但如果她不先说和我分手,我们永远是夫妻。我决不会抛弃她!”聂绀弩听了,为之怅然良久。他总是希望“二萧”生活美满。


汽笛响了,火车开动。聂绀弩、萧红等与萧军告别。聂绀弩和萧红、塞克、端木蕻良,与丁玲率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一路同行。他们四人为“西战团”创作了表现中国人民抗击日寇的剧本《突击》。3月16日,《突击》在西安易俗社演出,大受欢迎,轰动了西安古城。


一天,在八路军办事处,聂绀弩遇见了阔别十多年的周恩来。周恩来对聂说:“你想不想去延安看看?交通工具我帮你想办法,有方便车就通知你。”聂绀弩同意去延安。


在等待交通工具时,聂绀弩和萧红常在一起散步、谈心,消磨时光。聂萧二人从上海到武汉,从武汉至临汾,又由临汾赴西安,一路车船劳顿,同行同止。他们从人生的追求、创作的题材、生活的乐趣,到历经的坎坷,无所不谈。萧红面对比自己年长几岁的聂绀弩,从信赖到依恋,建立了兄妹般的纯真情感。萧红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的时候,聂绀弩是她唯一可以倾诉心曲的友人。“二萧”在临汾车站默默挥手道别以后,萧红显得更加心事重重。聂绀弩默默注视着这些,仿佛预感到会有什么变故将降临到萧红身上。于是,他对萧红格外小心关怀照顾,忠实履行他对萧军的承诺。萧红对这位性格、气质、为人处世均与萧军截然不同的聂绀弩,一直保持着一种小妹对兄长似的信赖与依恋。


有一次,聂绀弩与萧红闲聊,谈到萧红的小说《生死场》。这是她的成名作,鲁迅先生曾给予盛赞,认为小说“写出了东北人民生的坚强,死的挣扎”。聂绀弩当然很欣赏这部小说。他对萧红说:“你曾说,鲁迅的小说调子低沉,那么你的《生死场》呢?”萧红说:“也是低沉的。”沉吟了一会儿,她又说,“也不低沉。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呢!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这似乎说明鲁迅真有高明处,而我没有,有的也很少,一下就完了。这是我与鲁迅不同之处。”“你说的好极了。可惜把关键问题避掉了,因之结论也就不正确了。”他们像这样的谈话,是经常的事情。


一天,聂绀弩和萧红又漫步在西安正北路上,边走边谈。萧红一边说,一边用手里的一根小竹棍敲打路边的电线杆和街道的树木。其实,她内心并不宁静,说话似乎心不在焉。萧红还是牵挂着现在不知何方的萧军。她讲了许多话,大多谈的是萧军。她感叹道:“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可是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我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萧红接着又谈到和萧军共同生活的一些实况,萧军在上海和别人恋爱的经过。所有这些,聂绀弩虽然曾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但并不知详情。听萧红亲口说出,才知道一个家庭在美好的外壳下,却蕴涵着这么多的苦痛和酸涩!


最后,萧红突然说:“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她举起手中的小竹棍,那是一根两尺多长、二十几节的软棍儿,只有小指头那么粗。萧红说过,那是在杭州买的,带在身边已经一两年了。“白天,端木蕻良要我把小竹棍送给他,但我打算明天把它放在箱子里,对他说是已经送给你了。他问起,你就承认有这回事,行吗?”


聂绀弩不假思索地马上答应了。凭聂绀弩的印象,萧红是讨厌端木蕻良的,她常说他是胆小鬼、势利鬼。可是,聂绀弩马上又想到,他近来似乎没有放松每一个接近萧红的机会。莫非他是在向她发动攻势吗?


聂绀弩记得萧军临汾临别时的嘱托,就关照萧红:“飞吧,萧红!记得爱罗先珂童话里的那句话吗:不要往下看,下面是奴隶的死所!”


聂绀弩和萧红在西安分别,聂去了延安,萧去了香港。萧红和端木蕻良走在了一起。1942年初,萧红因病在香港逝世。是年1月5日,葬在浅水湾畔。


后来,聂绀弩在重庆《新民报》,被国民党当局追捕,匆匆逃到香港。他先是为《大公报》写稿,后来又担任《文汇报》总主笔,在香港工作、生活过好几年,直到建国后才回北京。1946年1月20日,聂绀弩写了《在西安》一文,真实地描绘了萧红在那个时期的思想感情脉络,这是为萧红逝世五周年纪念写的。文章的开头,还有两句诗:


“何人绘得萧红影,望断青天一缕霞”。


1951年,聂绀弩离港时,特地来到浅水湾,向萧红墓告别。他留下了一首《浣溪沙• 扫萧红墓》词:


“浅水湾头浪未平,秃柯树上鸟嘤鸣。海涯时有缕云生。


欲织繁花为锦绣,已伤冻雨过清明。琴台曲老不堪听。”


聂绀弩对萧红柔情似浅水湾的海水,波涛拍岸,却是一往情深。


1957年7月,萧红的骨灰从香港浅水湾迁往广州银河公墓安葬。聂绀弩历经坎坷,但他却时刻惦记着萧红墓。1964年,聂绀弩以戴了“右派”帽子的北大荒劳改者劫余之身南下广东,专程去银河公墓祭奠萧红,为她扫墓。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回来后一口气写下了六首七律诗,其中有“悠悠此恨诚终古,渺渺予怀忽廿冬”,“万紫千红犹有恨,恨无叶紫与萧红 ”,“恨君生死太匆匆”,“乱搔华发向空濛”的诗句,写得情词并茂,诚可鉴天,充分表达了他对昔日挚友的一片深情。


萧红已逝世七十多年,聂绀弩也离开我们快三十年了。如今,浅水湾的男男女女仍如往昔,在那里恣意地游水、嬉戏,享受着海滩上温暖的阳光和轻拂的海风。浅水湾的海浪也一如当年,柔柔地拍打着海岸。我站在海水打湿的沙滩上,踩着雪白的浪花缓步前行,我多么希望能寻觅到这沙滩上萧红和聂绀弩当年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