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闭页面】橘兮橘兮

我这人好像天生就不讲究生活质量似的。讲究生活质量的人，饭后都要吃些水果，而我却不大爱吃。到餐厅里吃自助餐，许多人都是先弄一盘水果，而我却总是先把肚子填饱。然而，水果确是好东西，水分充足，维生素丰富，对身体有大利。不吃水果，真的是个“土包子”。当然，我也不是完全不吃水果，喜欢吃的基本上是称不上水果的“水果”，比如“红苕”、“地瓜”之类，真的好笑。

今年灾多。年初遇到冰雪灾害，五月份汶川地震，下半年金融危机，接着四川绵阳的柑橘又生蛆虫。过了些时，电视上说，柑橘蛆虫与动物疾病不同，就像植物的青虫一样，并不可怕，甚至可以食用。说是这样说，可未见谁把柑橘蛆虫当蚕蛹一样吃掉。倒是许多地方的柑橘因蛆虫原因卖不出去，有的甚至不得不倒掉、掩埋、销毁。让我们好生为橘农心痛。

曾几何时，柑橘还是稀罕物。我女儿是“八○后”，她在儿童时，那时的水果最好的就是柑橘。女儿喜欢吃柑橘，既青又酸的柑橘，酸得直闭眼睛也不怕。那时我们工资低，柑橘上市季节，能买一点给孩子吃，好像就尽到了做父母的责任。有一次，我们要女儿背诵儿歌，她马上就背起来：“唐僧骑马咚那个咚，后面跟着个孙悟空；孙悟空，跑得快，后面跟着个猪八戒；猪八戒，鼻子长，鼻子长，鼻子长……”女儿背这首儿歌，平时倒背如流，今天怎么了，到了“猪八戒”那里就卡了壳？正当我们诧异时，只听女儿说道：“我要吃橘子，我要吃橘子呢！”我们明白了，原来她思想开了小差。我和妻子不禁笑了起来。有趣的是，我们将这些童真语言录了下来，此后作为笑料逗她玩。其实，我们心里也很酸的，孩子只是想吃个橘子，这么一点小要求，还成为我们取笑她的笑料。

还别说，那时候的柑橘真的是好东西。也就在1986年3月16日，北京协和医院，我国伟大的现代文学家、杰出的诗人聂绀弩躺在病床上。他忽然对夫人周颖说：“我很苦，想吃个蜜橘。”周颖剥了一个蜜橘递给他。聂绀弩接过来吃了，吃完后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过来。这景象被住在医院对房的诗人艾青看到了，艾青说：“聂绀弩的死是仙逝。”于是，诗人牛汉写了著名的诗篇《临终前的渴望》：

聂绀弩临终前，

对老伴说：“我想吃一个蜜橘。”

聂绀弩吃了整整一个蜜橘，

吃得很香很香，连籽儿都没有吐。

吃完之后就安静地睡着了，

再也没有醒过来。

聂绀弩苦透了的生命，

最后终于尝到了一点甜蜜的果汁。

唉，不知道这蜜橘的种子，

在冥冥中是否会发芽？

读到这样的诗篇，我的心都碎了。一个蜜橘竟是聂绀弩最后的渴望，一个伟大的灵魂只能由这颗蜜橘来抚慰，实在令人心痛，那蜜橘也成了我们永远的痛。

聂绀弩一生真的很苦，饱经磨难。到了晚年，他把这人生磨难和家国情怀结合起来，写出古怪而又美妙的“绀弩体”诗歌。人们评价聂绀弩为“当代屈原”。屈原和聂绀弩都是楚人，尽管时代不同，但他们的骨子里都有楚人的狂放、执着与浪漫。屈原在2000多年前就写下不朽的诗篇《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蕴宜修，夸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原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屈原怀着一腔真诚，赞颂南国的嘉树柑橘。让我们用今天的语言来译读这首诗歌：

橘啊，你这天地间的嘉树，生下来就适应当地的水土。你的品质坚定不变，生长在江南的国度啊。根深蒂固难以迁移，那是由于你专一的意志啊。绿叶衬着白花，繁茂得让人欢喜啊。枝儿层层，刺儿锋利，圆满的果实啊。青中闪黄，黄里带青，色彩多么绚丽啊。外观精美，内心洁净，类似有道德的君子啊。长得繁茂又美观，婀娜多姿毫无瑕疵啊。啊，你幼年的志向，就与众不同啊。独立特行永不改变，怎不使人敬重啊。坚定不移的品质，你心胸开阔无所私求啊。你远离世俗独来独往，敢于横渡而不随波逐流啊。小心谨慎从不轻率，自始至终不犯过失啊。遵守道德毫无私心，真可与天地相比啊。愿在万物凋零的季节，我与你结成知己啊。内善外美而不放诞，多么正直而富有文理啊。你的年纪虽然不大，却可做我们的良师啊。品行好比古代的伯夷，种在这里作我为人的榜样啊。

屈原出身于楚国王族，有高度个人修养和伟大的爱国情怀。他的这篇《橘颂》用拟人的手法，细致地描绘了橘树灿烂夺目的外表和“深固难徙”的品质，以表现自我优异的才华、高尚的品格和眷恋故土、热爱祖国的情怀。诗中的橘树既是生长在南国的嘉树，又是屈原自己，物我合一，浑然一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橘兮橘兮，这南国的佳果，和屈原一样，给世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其实，聂绀弩也同屈原一样，有着高尚的情操和卓越的才华，成为二十世纪的绝版。聂绀弩的遭遇，是一个时代的悲剧。聂绀弩留给中华民族丰富而宝贵的文化遗产，成为人类永久的精神财富。聂绀弩吃了一个蜜橘仙逝，诗人牛汉在《临终前的渴望》诗的最后，给我们提出一个设问：“唉，但不知道蜜橘的种子，在冥冥之中是不是会发芽？”后来，诗人自己作了回答。他在一篇散文中，进行了大胆的设想。他说：“我在诗里写到老聂吃了一个蜜橘之后，安静地死去了，我多么希望蜜橘的种子能经由老聂的精血灵慧长出芽苗来。”诗人还想就这个神奇的设想写成另外一首诗。诗的大意是：一粒蜜橘的种子，从聂绀弩的身躯里居然长出了一株挺拔的果实累累的橘树，它摇曳的枝干和花叶隐隐地显示出老聂那副可爱的仙姿。他深信聂绀弩吞到肚子里的橘子，因为吸取了老聂的精血和灵慧，一定能生成一株青枝绿叶的芬芳的树。他还想亲自配一张画，画面是：聂绀弩深深地埋在地里，依照其品行、风采和“绀弩体”诗，从老聂的躯体里长出一株结满蜜果的橘树，树的主根扎在聂绀弩的心脏和身躯的各个部位。从心脏长出的那根枝干最高，结出的果实最大。诗人断定，聂绀弩知道自己的生命复活为一株树，而且结出了累累的蜜橘，一定会十分快活。我佩服诗人牛汉丰富的想象力，但我更佩服诗人对聂绀弩的情感，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与怀念，蜜橘在这里只不过成了诗画文章的契机和载体。

屈原的家乡湖北秭归，也就是宜昌三峡一带盛产柑橘，与之相邻的聂绀弩的家乡——荆门漳河的柑橘也是既多又好。不久前，我受朋友之邀，沿着漳河湖岸前行，去观赏柑橘。只见那无边的橘园一片翠绿，金黄的果实挂满枝头。我随手摘下一颗柑橘尝了尝，竟是那样的甘甜。我深深地品味着这果实的甘美。此刻，我觉得自己不喜欢吃水果，简直就是不识人间美味，不仅可笑，而且有些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