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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闭页面】聂绀弩山脉

作者:刘再复   浏览次数:2861 次

因为聂绀弩这一名字已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所以我常常想起他。说人死了之后可以永远活在人心中,过去以为是愿望,今天才知道这是现实。聂绀弩的名字,绝对活在我的心里,活得很具体,具体得象一盏灯光,一颗宝石,一朵白雪中的古莲。


在精神山脉的登临中,我常想到许多峰峦的名字,例如荷马峰、但丁峰、莎士比亚峰。这些名字是人类共同的。而聂绀弩山脉,则属於我。当然也属於爱他的中国读者与朋友。那些常常凝望聂绀弩山脉的旅行者,一定是我的兄弟。


我见过许多年迈的作家和学者,看过他们或站立着,或踉枪蹒跚地走着,惟有聂绀弩,我只看见他平实地坐着,总是靠在床头坐着,坐在那里,手中拿着笔。时间停滞,空间浓缩为笔下的夹纸板。大约有七、八年,我没有看到他走动过。聂绀弩山脉永远是座落着的,和大自然的山脉一样。


每次见到他坐着写作的时候,我就感到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很大,它迫使我也坐下来,老老实实地读、写、思考,不敢乱走乱动,不敢丢失任何一个早晨与黄昏。因为聂绀弩,我才悟到:坐着就是力量。


经历二、三十年的精神摧残和监狱生活之后,聂绀弩本来应当好好休息以享受人生最后的时节,至少可以躺着看看闲书,不必再那么劳累了。然而,他偏选择了劳累,确确实实的劳累,别人坐着不算甚麽,而他坐着却不容易。他的体力,在监狱里几乎耗尽了,现在支撑他坐着的是完全没有弹性的骨架,是没有被剥夺掉的生命最深层的意志。意志的力量真是惊人。看不见的很抽象的意志,真可以变成一种非常具体的挺立的大山。聂绀弩就是这种山峰。他凭着不死的意志,就整天在那床头坐着不动,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十年岁月,就在那个角落里,就在那个空间浓缩的纸板上,写出了上百万字精彩的诗歌、散文、回忆录和论文,像岩隙里的泉水奔涌,像山谷里的鲜花盛开。在他那个座位的墙外,数不清的读者为他的才能而感动而叹息而坐立不安,但他一概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在乎。赞扬与诅咒对他都无所谓,他只是坐着,只是写着,除了面对自己的良心之外,其他都不存在。


我与朋友谈论起聂老面壁十年的写作故事时,大家总是惊叹。但我总是不满意朋友们的解释,他们说,聂老是受压迫之后的奋发,为了争一口气。我感受不到聂绀弩在争气,只感到他的气格外平和从容,没有愤怒,没有浮躁,只有山脉似的静穆。天崩地裂过了,留下的是永恒的太始之初。一切都重新凝聚於笔尖,他的开山之斧。他知道,情绪是没有价值的,重要的是把以生命的痛苦代价换来的体验一笔一笔写下来。对聂绀弩我作出不同於朋友的“唯心论”解释:他的生命就是特殊,当人们在严酷环境中生命秩序发生混乱的时候,他并不混乱;当人们把自己的灵魂切成碎片争先奉献而赢得苟活的时候,他偏偏为了保持灵魂的完整而让肉体受尽摧残。他坐着的力量首先不是表现在小床上,而是在监狱的铁窗下。在死亡的角落里,他始终直面死神坐着,也像山峰,巍巍直冲天穹。十几年中从未有过哀叫、求饶和哭泣。伴着铁一样冰冷的四壁和若有若无的明天,他终於把牢底坐穿,战胜命运最严峻的挑战,重新赢得写作的权利。当他赢得这一权利之后,就比谁都更懂得珍惜,也比谁都知道坐下来使用这一权利比甚么都重要。於是,在他的晚年,表现出比“把牢底坐穿”更大的力量,坐到肌肉全部消失,坐荐从骨髓里吐出最后一个字。


当我远离故上也远离聂老生前那座楼房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他的小屋和小屋里的那张小木床,他的那一块夹纸板和圆珠笔,还有那座思想者山脉。一想起它,就听到它的召唤:坐下来,坐下来就是力量。当我身心俱倦的时候,一听到这种召唤,就会回到八桌前,拿起笔。在人们竞相沉沦的岁月里,我所以还一篇一篇地写着,其实与这远山的呼唤相关。


我的远山,我常常登临的聂绀弩山脉,你将永远坐落在中国的大地和我心中的大地。